老汉,一个生活在泰国的中国人。 从小时候起,他便是一个“阳刚之气”不甚充沛的男孩。 在被岁月喂养成为一个油腻大叔之前,他一直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。 胸无两肉,手不缚鸡,肩不能挑,拳不敢战,夏天在姑娘面前从来不敢穿短袖,在漫长的青少年中二期里,始终为自己的“娘味”而深感自卑。 按照今日流行的标准,应该算是一个“娘炮”。
老汉的爹,以及老汉自己,曾不止一次企图通过健身的方式,对他的“不男不女”进行矫正和挽救,但没有一次有明显疗效。 有一段时间,老汉他爹强行将他拎到篮球场(谢天谢地那个年代没有健身房),套上篮球背心,细胳膊细腿地在那儿苦练三步上篮。 某一天,单位同事看见了,嗓门洪亮地打招呼。 “老岳,打球啊?” “旁边那个你儿子啊?真像个女孩儿——”
此后的人生中,老汉偶然会想起那一刻,无数次幻想自己当时将篮球直接扣在那叔叔脸上的样子,并且为自己没有勇气付诸实践,而追悔莫及。 虽然那货的本意,大约并不是嘲讽,而是在表达一种“你娃儿真秀气”的客套。 但是在篮球场上,当着人家爹的面儿,如此评价一个青春期的男孩,未免也太礼貌了。 说到这份上,都不发个飙,还说不是娘炮呢? 每当想起那一幕,老汉都会如此自嘲。
从那以后,老汉再也不去篮球场了。 当阳光帅气的男生们在球场上挥洒汗水,收获场边女生的欢呼与递水时,他只好钻进宅中寻文摘句,抵抗这虚空的青春,越发晒不到多少太阳了。 究竟是因为不够MAN,所以跑去无病呻吟;还是呻吟多了,才变得更娘,这是一笔糊涂账。 青春期,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过去了。
上了大学后,同学们开始叫他“老汉”。 其实这个绰号,一点也不贴切,因为他既不“老”,也不“汉”。 但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外号,包含了一种谐谑的爹味儿,体现了一种基于伦理的成熟感和猥琐的男性暗喻(特别是和“推车”搭配),因此老汉非常乐于接受这个绰号。 大学是成年人的世界,单纯基于肱二头肌的男性性别等级被淡化了,需要操心和可以装哔的方式变多了。没有人关心你“娘炮”与否,就算你真是同志,在大学里也算不得什么紧要事体。 娘一点,就娘一点吧。
大三那一年,老汉来到了泰国实习。 在泰国,他突然发现,自己引以为耻的“娘”,已经完全不再成为一个问题。 以泰国当地标准,他一点都算不上娘,甚至有点过于直男的严肃气息。 这种变化,让自卑的老汉感到很不适应。 有生以来第一次,他不再需要担忧自己被人嘲笑是一个“娘炮”。如果在中国的大学里,“娘”是一个可以被搁置的话题,那么在泰国,它几乎是一种被鼓励的存在。 反而需要克制一种邪恶的冲动——跟着身边普通且自信的中国直男们,一同嘲笑这个国家的“娘炮气质”。
来到泰国没多久,就遇上中秋节,留学生照例要上几个节目。 班上的同学去找老汉,开口就让他来演东方不败—— “这个角色除了你,真的没人能演得了……” 老汉很生气,啥叫“除了你没人演得了”,经过了这么年的努力,到头来还是个女装大佬么? 算了,演就演吧。
逃离“娘炮”标签逃了十几年,没想到在泰国,却第一次往“娘化”的方向,进行主动培养。 泰国的语伴(是的,作为歪果留学生,我们也是有“语伴”的)甚至觉得,老汉的“娘”,纯度还不够。 于是,专门调拨了几个“格拉忒伊”(处于异装癖阶段的初级人妖)学生,对老汉进行“重点培养”。 一颦一笑,百媚千娇,搔首撩发,目送横波。 怎么样才能在转圈的时候,优雅地让裙子飞起来;怎么样才能挥一挥衣袖,收回手臂时恰到好处地遮住半边眉眼,并微微露出一弯温柔的笑意。 在泰国妖学姐的敦促下,苦练了几个晚上。 那大概是老汉一生中,最“娘”的日子,甚至都已经稍稍超越了那个领域,短暂打开了未知领域的一条门缝。
2008年中秋节的舞台上,老汉彻底放飞了自我。 那一切,恍若一场癫狂的幻梦。 长久以来,被排斥的,抵触的,为之自卑的,因为不言而喻的“不正确”而被刻意矫饰的一切,此刻都不再成为一种负担,而是一种特质,可以被呈现并被接受的特色。 那种颠覆的感觉,很奇特。 就像某种一生遮掩的瑕疵,被鉴别为瑰宝;不敢示人的畸形,被倒置为荣耀。
在舞台上,老汉每次用“东方不败”的姿态挥动一次衣袖,台下便会掀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。 羞耻的,美丽的,变态的,惊艳的,全都被打碎重构成一片混沌,分不清是解脱还是癫狂,是堕落还是解放,是觉悟还是迷惘,是魔道还是天堂。 令人惊骇,也让人沉醉。 有一瞬间老汉几乎要觉得,这大概就是自己本来的面目。 掰弯,倒是不至于掰弯。 但是那种长久压抑之后,彻底的放飞,感觉真的很难忘。
很多年以后,老汉在泰国结了婚,生了女儿。 别误会,他只是不够MAN,并不是真的弯。 他逐渐习惯了这个国家的气质,并在这个比自己要“娘”得多的土地上,无比正常地生活着。 在和中国人聊天,或者写一些《来了泰国才知道》之类的营销口水文时,他也偶尔会说一些“泰国男儿美如画,半是伪娘半出家”之类的狗屁话,博人一笑。 也并不觉得,这样无伤大雅的偏见,有何问题。
有一次,和朋友聊天。 朋友是“中泰混血”的泰华女,男朋友是一个意大利的记者。 不知怎么的,讲到了泰国人的口音问题。 当过驻华记者的意大利人用中文说:“我觉得泰国男人说泰语的时候,实在太娘了……” 在场的中国人纷纷表示,没想到洋人与我们所见略同,我们一直也是这么觉得的。屋内笑声洋溢,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泰国华人妹子,却不乐意了,直接呛回来:“无所谓啊,就像我听你们国家的语言,有时候也觉得很娘啊!” 突然之间,我感觉有些恍惚。 多年以前那个下午,瘦弱的少年被父亲的同事嘲讽的记忆,霎时间与此刻相连。
那是一种冒犯吗?是被冒犯者太过敏感,还是冒犯者太过迟钝? 泰国人原来会被这种东西激怒吗,他们不是应该对这些东西很淡然吗? 如果没有被“娘炮可耻”的男权主义偏见所浸染,他们会对“你们的语言真娘”的揶揄而感到冒犯吗? 即便他们觉得无所谓,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用一种他人加诸于我们自身的方式,去冒犯泰国呢?
我们说“泰国很娘”的时候,我们究竟说的是什么呢? 是因为泰国女多男少吗? 其实泰国的“男少女多”是一个谣言,泰国男女比例基本相同,甚至比中国的性别结构还要更均衡一些。
是在说泰国的人妖男同太多吗? 泰国同性恋和变性人所占人口比例,比东亚国家稍高,但是与荷兰、英国等欧洲国家近似,在全球范围内其实泯然众人。
是说泰国男人太娘炮,征兵的时候吓得花容失色,丑态百出吗? 我们人太多了,只需要让最勇敢的人负责保卫国家,剩下的负责岁月静好。 换做是我们去抽签,抽中了就要替长官洗车遛狗剪草坪,待遇低下,伙食糟糕,甚至有可能被派去泰国南部和分离主义武装玩命,开车在橡胶林里趟地雷…… 恐怕,我们不会像自己所以为的那样,沉得住气。
是他们太娘,还是我们之中的“娘”被隐匿、压制和矫正了? 又或者,只是我们太过于关注他们“娘”的一面,反复呈现这种“娘”,来给自己以阳刚十足的良好自我感觉? 说实在的,这个问题即便我在泰国生活了这么久,还是想不透。 每到想不通的时候,我就会告诉自己,就算泰国真的娘,又关你屁事,关我屁事呢?
最近,中国突然之间开始抨击“娘炮”。 不但屏幕上的“疑似娘炮”被清洗一空,就连一些长相俊秀的男星,也在机场被不明身份的大叔,当面咒骂“娘炮”。
每当看到这种新闻,我就没来由地想起泰国,想起自己这个曾经的“娘炮”,在这个被当成娘炮之国的国家里,度过的那些日子。 为啥写这些呢?是自我的青春期创伤让我投射到了泰国之上?还是我企图用泰国“被娘化”的荒诞本质,去阴阳怪气地忤逆另一个国家对“阴阳怪气”本身的剿杀? 说真的,就连我自己,也不知道。
如今,老汉已经成了油腻大叔,没人再用“娘炮”来称呼我,现在要我回去做伪娘,怕也没那个颜值了。 但是,每当看见一些自以为阳刚的“纯爷们”,用这样的词汇去羞辱他人,还是如鲠在喉。 当这种羞辱涉及一整个国家时,就更是让人哭笑不得。 我时常在想,这世间真正的爷们,恐怕是不会轻易用“娘炮”这种侮男且辱女的词汇,去招呼别人的。
至于泰国,是否真的娘? 它如果不娘,就不会给当年的老汉,这么自由而放肆的体验。 它如果真娘,又怎会在电视新闻里,爆发出这么多惊世骇俗的镜头。
有时我看着泰国新闻,暗自想,一群号称娘炮却敢于直言不讳地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的人,竟会被一些追随自上而下的正确并用于相互欺凌的人们,称为娘炮。 这其中的荒诞,仅是指出来,就已经让人感到心惊肉跳,所以还是别细说了。 谁叫,即便变成油腻大叔的老汉,终究只是一个,言不由衷的老娘炮呢?
文:泰国网岳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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