塔旺,35岁,泰国服务业业主。 他凭借对服务行业的热爱,将自家三层楼的住宅改造成“综合娱乐中心”—— 一楼,左边大型餐厅,右边酒吧夜店、休闲会所; 二楼,前端台球桌游,后端泰式按摩、美发美甲; 三楼,塔旺一家7口住在这里。 整栋不大不小的楼房,成了全家人的居住地和谋生地。
因为父亲多年跑业务的积累,塔旺“娱乐中心”的客人维度较广,有普通年轻群体,也有黑白两道,“制服和纹身”都是店里的常客,跟着开国门政策回归的欧美人也不在少数。 塔旺对外自称在做“高端生意”,但其实深知自己就是个围着各类顾客谋生的“民间小老板”。 疫情期间,进店的客人都需要提供疫苗接种证明和ATK,还需走过一道360度喷酒精的“消杀大门”。 店内,自助拿餐人人标配口罩,所有肢体接触必戴手套,三步一瓶喷雾,厕所全是酒精。 总之全楼所有门店场所,都已在相对完善的防守中开门营业。 敏感人士,一律逐客,不得入内。
塔旺作为老板,他所在的“高端”圈子,那段时间议论的话题都非常固定—— 无非是疫情引发巨大萧条后,某位平常看似“内心强悍”的大哥,在连续倒闭10多家商铺后,在车里烧炭自杀了; 又或者,原本某行业是某位“龙头老大”的标志性生意,结果碍于疫期经济不景气,居然为了区区200万泰铢,将“看门招牌”转交给“死对头”继续打理,还把身边骨干心腹拱手相送......
众人谈论得最频繁的,仍然是当前时期的“大主角”——病毒。 “哎,你们说这疫情要搞到什么时候,病毒一直在变异,关键是死亡人数还每天破百,感染越多,死的越多。泰国人虽然嘴里喊着‘以共存开放为荣’,但是一遇到身边的确诊,谁还不是远远躲着,谁还不是小心爱惜自己的生命......真是又狂又怂.....” “是啊,一是后遗症无法估计,二是每个人感染后症状都不一样,我的一个外地亲戚确诊,医生都说他是非常轻微的‘无症状患者’,没发烧也没气短。结果两天过后他在家突然咳得死去活来,喉咙干痒难忍,肺都差点咳爆炸了,现在整条舌头蔫得跟个烂菜叶似的,拳头大的酸梅塞嘴里什么感觉都没有....”
“塔旺,你家店铺要是让我们确诊了,你信不信我直接掏枪把你按在墙上打靶!就地处决!” “哈哈哈哈,开个玩笑,不过咱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,不是体制就是‘帮派’(大团队),你店里生意这么大,你可得照顾好我们的防疫安全啊......” 面对各路神佛,各路大佬,各路金主,各路甲方爸爸,各路老交情兄弟,塔旺紧张得抓耳挠腮,一个劲陪笑脸。 “各位大哥请放心,这方面把关我真不敢大意......天大胆子都不敢。” “上次有同行瞒报,是我拜把子兄弟,那傻子居然想瞒报,我直接大义灭亲把他扭到疾控厅。” “我做事,只认公义,不讲情面。”
半个月后,塔旺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。 某夜,他全身忽冷忽热,痰液大量增多,全身酸痛感和疲乏感异常明显。 那种感觉,他从未遇过。 塔旺连夜重金聘来了私人医生,运来了齐全大设备和所需试剂,多次检测后尘埃落定—— PCR所有样本,阳性!ATK所有试剂,阳性!完了,没跑了。 之后塔旺接连踢醒十几位熟睡的守店员工深度抽检,搞笑了,“烤全阳”。 医生骂骂咧咧地,边喊“加钱”边逃离,就连带来的“吃饭家伙”也全都不要了。
一阵吵杂,只剩下思绪混乱的塔旺。 那刻他的内心深处,天使魔鬼已经开战,正邪立场开始拉扯。 “我该不该,第一时间通知常来店里的‘大人物们’和‘无辜顾客’,告知他们我的严密防空部署失败了,向他们逐一赔礼道歉,让他们赶紧自查,远离我的店面场所,支持国家,死守抗疫。” “对对,就这么办,否则我隐瞒疫情,既破了‘抗疫规定’,也让自己良心不得安宁。” “对对,对个屁!上报个屁!不行,不能上报。” 塔旺自己最清楚,自己苦心经营的这栋楼,也就是在泰国宣布“躺平开放”后才迎来了一小批客人,看似风生水起、车马盈门的背后,全是自己的“死扛”。 政府未下令复苏前,塔旺欠钱负债的数额,即使用美元来算,也已高达400多万..... 勒紧裤腰带的日子里,不管大钱小钱,塔旺都要“凑”。
目前的形势,在泰国做生意,赚得再差,该打点的“道上钱”少不了。 稍有规模的财路根基,一旦种下去,不管经济大环境的土壤再贫瘠,也得望梅止渴地活着。 借钱还债是常态,入不敷出是趋势—— 大批员工工资得出,酒水供应需维持,设备损耗要换,推广宣传不能停,水电高昂,消杀破费,五花八门,铺天盖地….
最严重的问题是,新冠疫情是长期且无穷无尽的,所以一旦此时塔旺作为“服务行业业主”宣布出现阳性确诊病例,往后的日子里,所有的客户、重要的关系,都会认为此店“不再干净,危险重重,应当封杀,长久远离”。 这种审判和制裁,或多或少要持续到新冠完全结束,众人才会放下对塔旺店铺的“中毒印象”。 到了最后,这家“娱乐中心”,就会因财源灭绝,客流干涸,周身瓦解,顷刻崩塌。 因着纸皱难平,失去安全信任的下场,必是东山无法再起,寒冬难以回春。
塔旺的最后一根稻草,落在他的“双重角色”身上——他既是一家综合公司的老板,也是7人同楼的一家之主。 扯着头发认真想下去,道德的谴责,良心的亏欠,亲情的私心,纷纷撞向塔旺的仁义支柱,使它摇摇欲坠、天崩地裂——— “年迈母亲已有尿毒症,且全身多症并发,如今完全靠钱撑下去:要用较好的医疗方案,配上同等价位的进口西药。” “儿子疫期在外留学,生活费和学费不能端,回国机票昂贵…” “疫情前在郊区贷款买的小房子,即将断供....” “儿子的大伯,自己的亲哥,也有家政服务公司需要维持经营。疫期连续亏损之后,只能靠自己的娱乐中心维持周转…”
“所以啊!如果我店铺没了,全家吃什么!喝什么!怎么活!怎么还债!怎么治病!就为了正直的道义自我举报揭发,然后全家跟着去死,我这老板当得这么伟大?!” “可是隐瞒店面疫情,无数顾客就会遭殃,变种病毒又会因为这个缺口扩散至全国各地,接着政府的疫苗和医疗覆盖,又会因自己的私心而蒙受巨大损失!” “然而不对啊!别人的命是命,我自己家人的命就不是命了?!我家人没了,过不下去了,我要这国家干什么!” “拿我家人幸福和生命换来‘死守抗疫’的成功,我哪能这么高尚?凭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‘大局主义’,自断生路财路,让自己和家人活着这么痛苦?” “不不,不行!我要清醒点!我要有良知!我所在的暹罗,是我的祖国,是我的尊严,是我的根,背叛当局的意志,伤害同胞的利益,我是走狗还是叛徒?” “但我的亲生父母,血浓于水血脉相连,是生我养我的大恩大德,是我生命的源头,要是我连父母都能出卖,我是禽兽还是冷血?” ...............
那一周,连续三晚,塔旺辗转反测、无法入眠,因为他内心的某一面,追随他所信奉的佛祖,慈悲自责,可另一面,又比“厉鬼”还要放荡痛快…… 他觉得自己“比耶稣还耶稣,但也比撒旦更撒旦”。 两股力量,交汇成最恐怖的“精神酷刑”、“良知炼狱”,在疫情的特殊时期,将塔旺往悬崖边上拉,往火湖深渊推。连着岸边的腰上,还绑着父母兄弟,至亲至爱,岁月静好,柴米油盐。 他纵身一跃,就会“带上全家”,但他力求自保、“借力”生存,可能就会推下去几个不知情的旁人…
这场恶心且无尽的新冠疫情,不仅仅像一面“照妖镜”,更像是一个“大熔炉”,将人性最薄弱最鲜嫩的伤口,撒上粗盐,放在火上煎烤。 在极端环境的逼迫来临前,每一个没有被逼上绝路的良知勇士,都想成为“地狱不空,誓不成佛”的地藏菩萨, 可是“目莲下地狱救母”的神话壮举,一旦要以“入邪成魔,祸害人间”为换取代价,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撕裂和崩溃….
试想疫情前,那些赚得盆满钵满、“成佛成仙”的富贵商人,如果望着自己父母在炼狱受苦,并且父母还在说着:“为了你成功,父母就是你最坚强的后盾,愿意为你承受一切痛苦。” 那些“神佛”们,会有怎样的感受? 相信以血肉筑成的人类良心,都愿意放弃“成佛成仙”的永生,以必死且堕落之躯的平庸,换取与父母至亲的朝夕相处,孝顺一生一世。 而疫情后的种种逼迫,自然也会让走投无路的人,为了“自私的养家糊口”,甘愿成为“人人唾弃”、“杀红了眼”的“旷世魔头”。
并不是人性本恶,也并不需要揭露和批判所谓的“真相”和“面目”。 一切都是新冠一步步侵蚀和围攻后的“退无可退”,身不由己。 疫情前的“条条大路”和“灵活变通”,到了疫情反复的当下,只剩下了“唯一的选择”。 纠结它的人,已被焦虑霸占,分不清善恶,也顾不及对错。 绝路上的他们,哪有什么阴谋诡计、谎报藏匿。他们唯一的奢求,只想让自己活着,只想让家人平安。 可偏偏,他们又是与社会集体相连的一员,加入了包含自己在内的“崇尚”与“批判”。 这就是新冠疫情持续至今日,最恐怖的“无形杀戮”。 在精神的层面,无论好坏,格杀勿论。 十字架上的人性,痛苦万分。
“萨瓦迪卡,塔旺吗?我是你宋策大哥,今晚三个包厢,六瓶红酒,酒杯套装照旧,搞几盘生鱿鱼和海鲜酱,然后那个烟,不要草莓混榴莲味的,恶心死了啊,靠!” 电话那头的塔旺,沉默三十秒后回答:“哎哎...大哥好,行,行,没问题,下午我就布置好场地,包哥几个满意!” 塔旺的最终抉择,还是让店里照常营业。 “他始终用‘其他老板也一样’这句话作为理由,不停地安慰自己,拼命填补不断破碎的心思、情感、意志,以及良心….” 塔旺还突然想起,自己还是某地区商业协会的核心成员,每天“佛光普照”地,烹饪出1000多份免费盒饭,在各大报纸上争做“助人为乐大先锋”,大力宣扬企业社会责任,为无数吃不上饭的贫困人士送上温饱。 但是如今塔旺仔细想了想,真不知道是自己“救的人多些”呢,还是“害的人多些”……
上周的某个佛节,塔旺前往寺庙,放生了上千条鱼、上万只鸟,捐给寺庙上百箱修庙瓦片,发出了数十套“大型贫困灾区物资补给包”。 然而在寺庙的“善行合影纪念仪式”中,塔旺迟迟不敢上前,眼光充满了闪躲。 不知道,修为高深的“住持法眼”,是否能看穿,塔旺施主的两眼,神态各异—— 左眼“善念无边,功德无量” 右眼“知罪自责,赎罪忏悔” 而瞳孔后的胸腔,或许早已失声痛哭,泪如雨下,如洪水决堤,如大雨倾盆。 厌恶和悲伤,都到了极点。
疫情面前,灾难面前。 人类真的好渺小,好无助。 超出可控范围预判的我们,只能寄希望于仁慈的上天,能够尽早结束对人间的考验和教训。 好让飘忽的人性和脆弱的生命能够突破内在的软弱,在生而为人的良善面前,从容不迫地仰望追逐,真实存在的牺牲与公义。 在“自救与救人”、“自度与他度”的圆满之中,成就问心无愧的庄严与善行。 纵使行在死亡的幽萌, 有泪可洒,但不觉悲凉。
文:泰国网布周十面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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